第231章 王者之心,当如明镜止水(2/2)
而他们,都曾感受过相似的关怀,所以对他这个被她稳稳托底的人便格外的嫉妒。
顾京元不去理会这些人投过来的的目光,提笔蘸墨,在纸的右上角工整写下:“臣对:治国之道,在于正心修身,任贤使能,宽严相济,德刑并用……”
笔锋流转间,他渐入佳境,忘记了周围的肃穆氛围,忘记了面上盯着自己的目光,甚至忘记了自己。
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笔尖,将多年来对治国理政的思考倾注于字里行间。
写到激动处,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,手指却稳如磐石。
洋洋洒洒便是上千字的策论,只字未改,只字未错,卷面整洁,一气呵成。
大殿内安静得能听见墨汁渗入宣纸的细微声响,三百多支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,宛如春蚕食叶。
偶尔有贡士轻咳一声,或是内侍走过时衣袍摩擦的窸窣声,但很快又归于寂静。
时间如流水般逝去,不知不觉间,阳光已经斜斜地照进广场。
顾京元写完最后一个字,轻轻搁笔,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手指。他从头到尾检查一遍,确认没有错漏后,他在文末恭敬地写上:“臣顾京元谨对。”
顾京元搁笔抬首,正对上丹陛之上程宥泽探看的目光。那人指尖轻叩龙椅扶手,玄色广袖垂落如云,腰间玉佩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,唯有指前的玉戒指,他轻轻捻着,视若珍宝。
见顾京元停笔,无意之中就给了同场考生巨大的压力。
他身后的董灏文脸色更是阴沉如水,心道回去之后定要趁早对付顾京元。
当初会试出来就觉得此人不凡,留着碍眼,早就想除了去,但因为断指一事给忘了。
之后得知是此人中了会元,董灏文便更觉此人会是个大麻烦。
他竟然能占了他想要的位置去。
董灏文左手捏着笔,越想越气,不由得手略重了几分,晕开一片墨渍。
他父亲先前从宫里回来就同他说了,陛下应允了会给他恩典一事,届时必定会亲临大殿。
只是笔试他多多少少还得做个样子。
他便咬着牙练了大半个月的左手写字。
但他刚写了一半不到,就见斜前方的顾京元停了笔,心里不由得气急了几分,思绪都跟着大乱。
盯着顾京元背影的眼神更加的阴鸷可怖。
他这样子自然是被上首的程宥泽等人看到了,言执玉瞄了一眼就将视线移开。
沈宴秋看着他断掉的右手尾指,联想到之前他妄图缠着陆青黛的种种行径,冷笑逐渐扩大。
董家真是白养他这么多年,他怎么也没动点脑子想想,若是真的要给他恩典,又何苦让他左手答题呢?
更何况,陛下在宫中的一举一动,太子岂会不知?
陛下过来,也不过是意料之中罢了。
正巧,看看顾京元这小子的应变能力。
沈宴秋的眸光缩在顾京元腰间的玉连环上,眸光一点一点拉近,最后自嘲一笑,不让自己的苦涩溢出。
谢渺然则是松快许多,他在考生之间环视,从他们身边走过,看着顾京元的脊背,心里却是满满的危机感。
要知道,顾京元如今十九岁,同了了正称得上一句郎才女貌。
而他们,长她更多,也不知日后是否会遭了厌弃。
这般想了想,他发间的绯红发带轻飘飘的打在他脸上,似乎在教训他的胡思乱想。
“时辰到——”礼官拖长的唱喏声中,顾京元将答卷交予收卷官。
转身时玉连环轻轻撞击青玉佩,发出清越声响。
正当众人要随着内侍指引离开的时候,突然另一头又传了一声尖锐的通报声,将在场众人吓得浑身一激灵,纷纷回头看去。
“陛下驾到!”
怎么陛下亲临了?
尖锐的通报声划破殿前肃穆,众贡士慌忙跪伏,口中尽是惊慌。
顾京元垂首间,余光瞥见明黄龙袍掠过丹陛,金线刺绣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。
“朕听闻今日殿试,特来一观。”皇帝声音浑厚,却带着几分刻意的高亢。
他缓步走向主座,程宥泽站定不退,玄色衣袖垂落时不经意扫过案上黄绫考题,“陛下突然前来,想是身体好了不少。”
顾京元听见身侧董灏文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微微膝行上前的举动——那人右手死死抠着衣袖,断指处包扎的白布已渗出淡红。
像是刻意提醒。
“董爱卿。”皇帝突然开口,目光慈爱地落在董灏文身上,\"你父亲昨日递了折子,说你这右手”他不敢停顿,预备一次性说完恩典,满殿寂静中,董灏文额角汗珠砸在地面。
他觉得为了皇室宗亲颜面,程宥泽即便不满也不会当众驳了他的面子。
但程宥泽径直抬手打断,指尖摩挲着龙袍衣角,“殿试规矩,太祖时便定下‘伤残者不得与试’。让他带伤参加殿试,已是额外开恩。”
他抬眼时,顾京元看见太子眼底闪过寒芒,“若再破此例,恐寒了天下学子之心。”
言执玉适时上前,朱红官袍如血:“陛下,董公子左手字迹臣已验过,虽如幼童涂鸦,但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得清的。”他展开一卷宣纸,墨团晕染处引得几位老臣摇头。
皇帝面色骤沉,突然转向底下跪拜的学子们,厉声开口:“朕倒要加试一题——若君王执意施恩,臣子当如何?”
众位学子纷纷惶恐,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。
唯有顾京元于最前首,不偏不倚,似是在认真思索。
皇帝的眸光停在他身上,眼神渐暗,似是从他的气度中窥见了什么秘辛。
“便着这青色衣裳的人,跪在最前首的学子来答吧。”皇帝貌似随意一指,但底下的学子都松了口气。
这分明是道送命题。
顾京元也没料想到此举,深吸一口气,玉连环轻触青玉佩,发出\"叮\"的一声清响。
“臣以为,君恩如雨露。”顾京元声音清朗,抬手行礼的举动已然比当初见到刘富时的仓皇稳重上太多,“然雨露不均则旱涝并生。昔年魏征谏太宗十思疏有云:‘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——若因陛下赐一人之恩而坏众人规矩,但若再有学子伤及自身,陛下是否还要继续赐恩?”
他忽然跪下,“请陛下三思!”
董灏文仗着家族身份才让皇帝开恩,但普天之下比他艰辛的人比比皆是。
如今因为他断了手指就开恩,那明日是不是也能因为旁人伤了筋骨而开恩呢?
长此以往,科举还有什么公平二字可言呢?
满殿死寂中,沈宴秋突然笑出声:“好个'谬赏'!”他看了一眼董灏文案前污损的考卷,扶手向皇帝行礼“这等货色若入朝堂,岂非让天下人笑话我大虞无人?”
皇帝脸色铁青,正要发作,程宥泽却已拿起顾京元会试时的答卷:“陛下动怒之前,不如先看看这篇《帝王心术论》。”
他指尖在某行字上重重一按,玄色龙袍的挡住了明黄色龙袍的夺目——
“王者之心,当如明镜止水。”
力透纸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