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玄鸟折羽:阿房宫火与始皇帝的末路狂想(1/1)
秦始皇帝的车辇碾碎直道上的碎石时,青铜舆驾的减震簧片发出细碎的哀鸣。三十五年的暑气蒸腾着关中平原,他掀开黑色帷幔,看见赭红色的夯土路基如巨蟒般向九原延伸,七十万刑徒的号子声混着石硪撞击声,在黄土高原上撞出闷雷般的回响。“堑山堙谷,直通之。”他摸着舆驾上的北斗纹鎏金饰件,玉扳指划过“天极阁道”的浮雕,“当年穆公霸西戎,用的是五羊皮换贤;朕通直道,用的是七十万黔首的血与汗。”
阿房宫前殿的地基上,齐国的量尺与秦国的步丈正在进行无声的博弈。监工的御史举着青铜诏版,对着烈日校准刻度,诏版上“器械一量”的秦篆被晒得发烫。来自巴蜀的刑徒李三斤握着楚国的青铜凿,刃口在关中硬土上崩出缺口,血珠混着石粉滴在未干的秦隶刻痕上——那是始皇帝亲自审定的“匠人有罪,全家为奴”的律文。“狗日的直道,”他小声咒骂,“比蜀道还难凿。”话音未落,监工的皮鞭已抽在背上,血痕在烈日下迅速结痂,像极了咸阳宫墙上的玄鸟纹。
始皇帝第一次巡视阿房宫时,木楼的楼梯还散发着蜀地柏木的香气。他踩着齐国进贡的丝毯,看着前殿地基上排列整齐的夯窝,每个直径三尺的圆坑里都埋着六国贵族的青铜剑——那是王贲从各地收缴的兵器,如今成了帝国宫殿的地基。“丞相说,”他对随侍的蒙毅说,“当年武王伐纣,鹿台的地基用的是贤臣的骸骨。朕这阿房宫,用的是六国的兵器,倒也算应了‘永偃戎兵’的刻石。”蒙毅注意到,陛下的靴底沾着刑徒的血渍,与丝毯上的玄鸟纹相互映衬,形成诡异的图案。
卢生第一次见到始皇帝的“真人服”,是在咸阳宫的复道里。素色深衣上绣着暗纹玄鸟,袖口缀着东海鲛人油浸泡的夜明珠,行走时竟真如腾云驾雾。“陛下若隐于二百七十宫观,”他献上伪造的“真人符”,符角偷偷绣着匈奴的狼头,“恶鬼自散,仙人自至。”始皇帝盯着符上的云纹,突然想起十年前琅邪台的海风,那时他还相信徐福的船队能带回不死药,如今却只能在复道间躲避臣子的目光。“传朕令,”他的声音被帷帐吸收,“有言朕处者,罪死——包括朕的嫔妃。”
侯生在酒肆的暗格里刻下“刚戾自用”四字时,烛火被穿堂风扑灭。他摸着怀中的《尚书》残页,上面用蝌蚪文记着“殷周分封,享国千年”,突然听见隔壁传来刑徒的惨呼——那是在直道工地犯了错的匠人,正在接受“断手”之刑。“卢生,”他对着黑暗低语,“你说陛下专任狱吏,可曾想过,商鞅变法时,狱吏也是黔首出身?”卢生没有回答,只是盯着窗外始皇帝的车辇闪过,车舆上的玄鸟旗被帷帐遮住,只剩尾羽在夜风中摇晃,像极了楚国的凤旗。
坑儒令下达那日,咸阳的儒生们正在孔庙旧址举行乡饮礼。始皇帝的车辇停在巷口,他隔着帷帐听着《鹿鸣》的弦歌,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邯郸,赵儒曾用同样的曲调讽刺他“戎狄之子”。“御史,”他对身边的执法官说,“除了医药卜筮,其余诗书,连孔庙的木主都烧了吧。”当第一捆竹简在孔庙前燃烧,火星溅上“克己复礼”的匾额,他看见人群中有人偷偷将《商君书》塞进怀里——那是秦人唯一敢保留的典籍,因为里面写着他们的军功爵。
扶苏跪在甘泉宫前时,膝盖下的青砖还带着始皇帝的体温。“诸生皆诵法孔子,”他捧着劝谏书,袖口绣着母亲遗留的楚凤纹,“当年威王纳邹忌,庄王拜孙叔,皆以仁政服天下。”始皇帝盯着儿子的袖口,突然想起楚地的反贼项燕,想起他战死前高呼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”。“仁政?”他冷笑,“项燕的仁政,就是让楚人给朕的刑徒做陪葬?”他将劝谏书掷入炭盆,火苗瞬间吞噬“天下不安”四字,“去上郡吧,看看蒙恬的长城,比你的仁政更能让黔首安心。”
东郡的陨石坠落时,始皇帝正在阿房宫试穿新铸的青铜甲胄。甲片上的玄鸟纹还带着铸模的热气,他看着军报中“始皇帝死而地分”的刻字,突然想起卢生的“录图书”,想起上面“亡秦者胡”的预言。“陨石?”他摸着甲胄的护心镜,镜中映出他日益苍老的面容,“当年朕沉璧于江,如今璧归,是水德之始的应验,还是六国余孽的诅咒?”御史回报石旁居人皆已诛杀,他却盯着地图上的东郡,那里紧邻旧魏之地,城墙下埋着无数魏武卒的骸骨。
华阴平舒道的使者归来那晚,始皇帝正在骊山墓道检视青铜水银河。玉璧上的玄鸟纹被江水侵蚀得斑驳,却仍能辨出二十八年的刻痕。“今年祖龙死,”他对着玉璧呵气,仿佛要唤醒当年沉璧时的记忆,“祖龙者,人之先也——朕的祖先,不正是从西陲的戎狄中崛起的吗?”他不知道,使者的鞋底沾着楚地的红土,那是项氏族人特意留下的标记,就像当年荆轲的匕首,虽未致命,却在他心中留下永远的刺痛。
骊山墓道的深处,始皇帝看着工匠们用汞齐法浇筑青铜仙鹤,水银蒸腾的雾气中,仙鹤仿佛真能展翅高飞。“朕的地宫,”他对李斯说,“要比九层妖塔更险,比昆仑仙境更奇——让后世知道,朕的帝国,在地下也要千秋万代。”李斯注意到,陛下的手指在仙鹤的喙部停顿,那里刻着极小的“胡亥”二字,与卢生的预言暗合。“陛下,”他小心翼翼地说,“阿房宫的工期已延,不如——”“不如什么?”始皇帝突然暴怒,“朕的宫殿还未完工,难道要让六国遗民看见朕的帝国缺角少棱?”
侯生和卢生逃亡的那晚,咸阳城刮着罕见的沙尘暴。他们躲在函谷关的驿馆里,听着秦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卢生突然想起始皇帝的话:“朕慕真人,自谓‘真人’。”“真人?”他冷笑,将最后的仙药倒入沙中,“他是把自己当成了玄鸟化身,却忘了,玄鸟再猛,也抵不过漫天黄沙。”风沙中,他看见远处的阿房宫轮廓若隐若现,未完工的飞檐像折断的鸟翼,正被黄沙一点点掩埋。
关于阿房宫的工期,《史记》记载“隐宫徒刑者七十馀万人”,但秦简显示,其中近二十万是六国的降卒。这些曾经的赵武灵王骑兵、魏武卒,如今却在为灭国仇人修建宫殿,他们的凿子每落下一次,都在石面上刻下无声的诅咒。始皇帝或许知道这种危险,所以特意将他们的妻儿迁到陇西,用玄鸟旗的阴影,让他们的仇恨永远埋在黄土下。
卢生的“亡秦者胡”预言,后世多认为指向胡亥,但若结合匈奴的“胡”字,更可能是始皇帝对北方游牧民族的本能恐惧。蒙恬北击匈奴时,曾在河套发现刻有“胡亥”的石人,服饰却是中原样式,这暗示预言极可能是六国旧贵族的嫁祸之计,却恰好击中始皇帝对“天命”的执着,加速了长城的修建和帝国的透支。
始皇帝最后一次巡视直道时,身体已无法支撑他登上舆驾。他躺在特制的卧辇里,看着车窗外的刑徒队伍,突然发现许多人胸前挂着六国的旧玉——那是他们偷偷留下的祖先信物。“蒙毅,”他的声音像漏尽的铜壶,“朕死后,这些黔首……”话未说完,咳嗽声淹没了后半句。蒙毅低头,看见陛下枕边放着片枯黄的槐叶,上面用极小的秦隶写着:“朕非好杀,乃不得不杀。”
扶苏在上郡收到始皇帝的密旨时,附带着那片槐叶。他抚摸着叶面上的刻痕,突然想起童年时,父亲抱着他看玄鸟旗升空,说:“等你长大,玄鸟就会带你飞向更远的地方。”如今玄鸟旗仍在咸阳城头飘扬,父亲却已躺在骊山的地宫,身边陪着无数刑徒的尸骨。他不知道,自己即将踏上的,是一条比直道更艰险的路,而路上的每块石头,都刻着始皇帝的帝国狂想。
历史的暴雨冲刷着阿房宫的废墟,却冲不淡始皇帝留在黄土上的印记。当刘邦的军队进入咸阳,萧何忙着收集秦律竹简时,阿房宫的焦土下,还埋着始皇帝未完成的玄鸟浮雕,它的翅膀半掩在灰烬中,仿佛随时会振翅而起,继续追逐那个传至万世的帝国梦想。而那些被坑杀的儒生、被迁徙的黔首、被奴役的刑徒,他们的血与泪,早已融入黄土,成为这个帝国最沉重的基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