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第一份善意(1/2)
1.灾后清晨
暴雨过后的清晨,阳光像融化的金子铺在青石板路上。龙安心踩着湿滑的石阶往村小走,裤脚上还沾着昨夜抢险时留下的泥点。转过祠堂拐角时,他愣住了——十几个孩子正蹲在学校操场上清理淤泥,最小的那个还不及扫把高。
"龙老师来了!
"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最先发现他,兴奋地挥舞着缺了齿的塑料耙子。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上来,七嘴八舌地报告灾情:
"教室后墙裂了缝
"
"王老师的备课本泡汤了
"
"蚂蟥钻进了张阿宝的雨靴
"......
龙安心蹲下身,发现教室墙根的裂缝能塞进他的手掌。透过裂缝往里看,阳光像探照灯般射进昏暗的教室,照亮漂浮的尘埃。黑板报上
"防震减灾
"的粉笔字被水晕开,变成模糊的蓝色溪流。
"吴老师呢?
"
"去乡里领救灾物资了。
"大点的男孩指着远处泥泞的山路,
"她说要背新课本回来。
"
正说着,操场边缘传来竹枝断裂的脆响。龙安心转头看见阿公正在砍后山的毛竹,老人佝偻的背影在竹林里时隐时现。走近了才发现,阿公脚边已经堆了二十多根碗口粗的竹子,每根都截成三米长的段。
"给您搭把手?
"龙安心去接柴刀时,注意到老人虎口结着新鲜的血痂。
阿公抹了把汗,指间的老茧刮在竹竿上沙沙作响:
"要九十九根才够修屋顶。
"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,
"老了,干不动了。
"
龙安心掂了掂柴刀,锋刃上映出他浮肿的眼皮。第一刀下去就劈歪了,竹竿裂开狰狞的锯齿。阿公没说话,只是把开裂的竹竿单独放到一旁——这些后来都成了教室窗边的晾衣杆。
日头爬到正午时,他们砍够了数。龙安心瘫坐在竹堆上,掌心火辣辣地疼。摊开手一看,四个水泡像透明的小蘑菇般鼓了起来。阿公从腰间解下竹筒,倒出黏稠的褐色药膏抹在他手上,凉意瞬间渗透进灼热的皮肤。
"这是......
"
"五倍子加茶油。
"老人用草茎蘸着药膏,动作像在绘制精密图纸,
"你们汉人管这个叫'天然创可贴'。
"
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。吴晓梅背着竹篓出现在山路尽头,篓子高出头顶半截,用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。她身后还跟着三个戴红袖标的乡干部,每人扛着印有
"救灾
"字样的编织袋。
龙安心正要迎上去,突然发现自己的鞋底开了胶,每走一步都像张饥饿的嘴啃噬着泥地。
2.课本与腊肉
乡干部把编织袋堆在操场中央,溅起的泥点落在孩子们洗净的裤腿上。为首的平头男人掏出清单,用圆珠笔在
"凯寨村小
"后面打了个勾:
"五十斤大米,二十床棉被,十桶油。
"
"课本呢?
"吴晓梅解开竹篓的塑料布,露出几捆用麻绳扎着的旧书,
"这些是我从乡中心小学废品堆里淘的。
"
平头干部踢了踢编织袋:
"今年洪灾范围大,新课本要优先给完小。
"他忽然压低声音,
"不过嘛......
"手指做了个搓钞票的动作。
龙安心看着吴晓梅把竹篓倒扣过来。旧课本哗啦散了一地,最上面那本的扉页上还写着
"奖给三好学生李彩凤,1997年6月
"。书页间飘落一张糖纸,被眼疾手快的孩子抢走了。
"屋顶什么时候修?
"吴晓梅问。
"等县里派工程队。
"干部掏出红塔山点上,
"估计要排到九月。
"
阿公突然咳嗽起来,这次咳得弯下了腰。龙安心扶住老人时,摸到他嶙峋的肋骨在剧烈起伏。平头干部皱了皱眉,把还剩半截的烟扔进泥里:
"老伯,肺结核要隔离治疗啊。
"
"是尘肺。
"龙安心脱口而出,
"我在矿上也得过。
"
三个干部不约而同后退了半步。穿胶鞋的年轻女干部突然从包里掏出个口罩戴上,塑料耳绳在她短发上勒出深深的印子。
孩子们却呼啦一下围住阿公,最小的那个掏出个脏兮兮的野果:
"阿公吃杨梅!我洗过了!
"
乡干部们离开时,龙安心注意到他们悄悄用酒精湿巾擦了手。吴晓梅蹲在操场边分拣课本,把破损严重的挑出来当草稿纸。她的银耳坠晃啊晃,晃碎了满地阳光。
"龙老师!
"小女孩抱着本《自然》课本跑过来,
"这篇《小蝌蚪找妈妈》缺了五页!
"
龙安心接过书,发现撕痕很整齐,像是被人故意裁掉的。正要说话,忽然闻到一股焦香。阿公不知何时在操场边支起了小泥炉,正用芭蕉叶包着腊肉烤。油滴在炭火上滋滋作响,勾得孩子们直咽口水。
"去年冬至腌的。
"老人用柴刀片着焦黄的肉,
"尝尝?
"
第一片肉递给了那个献野果的孩子。龙安心分到片肥瘦相间的,咬下去满口烟熏香。恍惚间想起在广州吃过的广式腊味,甜得发腻,远不如这粗粝的咸鲜来得真切。
"修屋顶还缺什么?
"他问阿公。
老人数着竹竿:
"檩条要杉木,钉子要铁打的。
"忽然指向后山,
"你爹当年栽的杉木林,现在能用了。
"
龙安心顺着望去,看见一片墨绿色的山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。父亲去世三年,他竟不知道自家还有片成材的杉木林。
3.寻木
午后阳光毒辣得像蘸了盐水的鞭子。龙安心跟着阿公往杉木林走,茅草划过裸露的小腿,划出细密的红痕。老人走得不快,但每一步都稳稳踩在隐蔽的石头路上——那其实是山洪冲刷出的天然阶梯。
"就是这些。
"阿公拍了拍最近的一棵杉树,树皮粗糙得像老人的掌心纹路,
"龙老四栽的,1989年苗年。
"
二十多棵杉树笔直地刺向天空,最粗的已有脸盆粗细。龙安心抚过树干上深深的斧痕,那是父亲做的记号。当年那个矿工兼木匠的男人,竟在这荒山上种下了未来的房梁。
"要砍几棵?
"
"五棵够用。
"阿公掏出卷皮尺量了量,
"挑最直的,留着弯的以后做犁。
"
龙安心抢过斧头,第一下却砍歪了,斧刃卡在树皮里。阿公叹了口气,从腰间取下个皮套子,里面装着三把不同弧度的刨刀。
"先用这个。
"他挑了把最窄的,在树干上刮出圈白痕,
"顺纹砍。
"
斧头跟着白痕落下,木屑飞溅到龙安心汗湿的衣领里。砍到第三棵树时,他的T恤已经能拧出水来。阿公坐在树荫下磨斧头,磨刀石与金属摩擦的声音和着山蝉的鸣叫,竟有种奇特的韵律。
"歇会儿。
"老人递来竹筒装的凉茶,水面上漂着些不明植物的根须。
龙安心灌了一大口,苦涩中带着回甘。正想问配方,忽然看见茶汤里沉着只死蚂蚁。他犹豫的瞬间,阿公已经拿回竹筒,连蚂蚁一起喝了下去。
"蛋白质。
"老人抹抹嘴,
"比你们城里人吃的蛋白粉强。
"
日头西斜时,五棵杉树终于放倒。阿公用柴刀削去枝桠,动作流畅得像在给巨人理发。龙安心试着学,却把树干削得坑坑洼洼。
"没事,
"老人把残缺的那面朝上,
"到时候贴墙放。
"
往回拖第一棵树时,龙安心差点被惯性带下山坡。阿公教他把藤绳套在肩上,脚掌要像吸盘一样贴地走。等五棵树都拖到学校操场时,他的锁骨已经磨出了血,但孩子们欢呼着围上来,小手摸着还带着树脂香的木材,仿佛在抚摸巨龙脊背。
"龙老师真厉害!
"缺门牙的男孩仰着脸,鼻尖上沾着木屑。
龙安心突然鼻子一酸。在广州工地,他绘制的图纸盖成了三十层的大厦,却从未收获过如此纯粹的崇拜。
4.意外来客
暮色四合时,操场变成了露天工坊。阿公在教大点的孩子用砂纸打磨木材,龙安心则负责给榫头划线。他正用从广州带回的工程笔描线,忽然听见校门口传来引擎声。
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喘着粗气停下,车门上印着
"县教育局
"的褪色字样。驾驶座跳下个穿olo衫的中年男人,腋下夹着个鼓鼓的公文包。
"吴晓梅老师在吗?
"男人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方言腔。
吴晓梅从厨房探出头,手上还沾着玉米面:
"杨股长?
"
被称作杨股长的男人环顾四周,目光在堆积的木材上停留片刻:
"听说你们擅自砍树修校舍?
"公文包啪地打开,露出里面的红头文件,
"国有林木砍伐要审批的。
"
阿公的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。龙安心上前一步:
"是自家种的杉树。
"
"有林权证吗?
"杨股长推了推眼镜,
"没有就是违规。
"
现场突然安静下来,只剩下炭火上煮着的野菜粥在咕嘟作响。吴晓梅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从贴身的荷包里掏出张对折的纸条:
"杨股长,这是孩子们联名写的感谢信,本来准备明天送到局里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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