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手艺复活(1/2)
龙安心推开吱呀作响的阁楼木门,一股陈年的霉味混合着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。三月的阳光透过鱼鳞状的瓦片缝隙斜射进来,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这是他回村后第一次认真整理父亲的遗物。
"小心头顶。
"跟在后面的吴晓梅提醒道,她的苗语口音让汉语听起来像唱歌。龙安心低头避开横梁,却还是被蜘蛛网糊了一脸,惹得吴晓梅捂着嘴笑出声来。
阁楼比想象中宽敞,堆满了蒙着蓝布的老物件。龙安心掀开最近的一块蓝布,灰尘在光线中飞舞,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杉木箱子。箱盖上用火烙出的
"龙
"字已经有些模糊,四个角包着发黑的铜皮。
"这是你阿爸的工具箱。
"吴晓梅用手指抹开灰尘,
"我小时候见他拎着去修鼓楼。
"
龙安心喉结动了动。他对父亲的记忆像被雨水泡过的画,只剩下模糊的色块。十二岁那年父亲在矿上出事,连尸体都没找全。他蹲下来,手指抚过铜皮上细密的锤痕,冰凉的触感让指尖微微发麻。
箱锁早已锈死,龙安心从墙角找来半截铁钎,用力一撬。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,箱盖弹开了。
"老天......
"
箱内整齐排列着二十多件木工工具,每件都用油布单独包裹。龙安心拿起最近的一个包裹,解开缠着的麻绳。油布展开,一把锛子静静躺在那里,枣木柄被手掌磨出温润的包浆,铁质部分泛着幽蓝的光泽,刃口锋利得能照出人影。
吴晓梅倒吸一口气:
"这比银匠家的新锛子还亮。
"
龙安心一件件取出工具:刨子、凿子、墨斗、角尺......每件都保养得极好。最底下压着个红布包,打开是七把大小不一的刻刀,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线。
"我阿妈说过,你阿爸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木匠。
"吴晓梅拿起一把半月形凿子,
"汉人的手艺,苗人的心思。
"
龙安心突然注意到工具上的纹样——锛子柄尾刻着如意纹,刨子侧面是缠枝莲,就连最小的刻刀柄上也雕着细密的回字纹。这些典型的汉族吉祥图案与苗家常见的蝴蝶纹、星辰纹截然不同,却在父亲手中奇妙地融合在一起。
"我想给晓梅姐做个绣花绷架。
"龙安心脱口而出,
"就是城里十字绣用的那种可调节的。
"
吴晓梅正在擦拭墨斗,闻言手指一颤,墨线啪地弹在手上,留下一道黑痕。
"乱讲,
"她耳根泛红,
"苗绣从来都是绷在膝盖上绣的。
"
"所以你们个个膝盖都有老茧。
"龙安心指向她褪色的百褶裙下露出的一小块皮肤,
"我在广州见过绣娘用绷架,效率能提高三成。
"
吴晓梅张了张嘴想反驳,目光却落在工具箱角落的一卷图纸上。龙安心顺着她的视线抽出来,是几张发黄的毛边纸,上面用墨线绘着精巧的榫卯结构,角落里题着
"光绪二十九年龙青云制
"。
"你爷爷?
"吴晓梅凑过来,银项圈轻轻撞在龙安心肩膀上。
龙安心点头,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,是吴晓梅头发上皂角的味道。他慌忙把注意力转回图纸:
"这个三向榫......或许能改成绷架的调节机关。
"
他们花了整个上午清理工具。龙安心在墙角发现个小炭炉,居然是完好的。吴晓梅下山取来火种,两人在阁楼上生了火,把铁质工具一一烘烤去潮。炭火噼啪作响,龙安心看着吴晓梅被火光映红的侧脸,想起小时候听过的
"火塘边不能说谎
"的苗谚。
下午龙安心去后山砍了段野梨木。这木头纹理细腻,不易变形,是父亲笔记里特别标注的。他学着记忆中父亲的样子,用锛子去皮,刨子找平,很快双手就磨出了水泡。
"你这样不对。
"吴晓梅夺过刨子,示范性地推了两下,
"要用手腕的力,不是胳膊。
"她的动作行云流水,木屑像浪花一样从刨口涌出。
龙安心看得入神,接过刨子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,两人同时缩回手。吴晓梅转身去整理丝线,龙安心注意到她耳尖红得像山里的覆盆子。
太阳西斜时,龙安心已经做出了绷架的雏形。方形的外框还算周正,可调节角度的机关却总装不上。他第三次尝试将榫头敲入卯眼时,锤子一滑,直接砸在左手拇指上。
"嘶——
"龙安心痛得眼前发黑,鲜血立刻从指甲缝里渗出来。
吴晓梅冲过来抓住他的手腕,动作快得银饰叮当作响。她看了一眼伤口,毫不犹豫地扯下头巾一角,又从腰间摸出个小竹筒。
"忍着。
"她拔开竹筒塞子,倒出些褐色粉末按在伤口上。龙安心疼得倒吸冷气,那药粉像烧红的铁屑般灼人。
"雷公山上的七叶一枝花,
"吴晓梅用布条紧紧缠住他的拇指,
"止血最快。
"
龙安心闻到自己血里的铁锈味,混着药粉的苦涩。吴晓梅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颤抖,像受惊的小鸟。他忽然想起工地上的云南工友说过,苗族姑娘的绣花头巾不能随便碰,那是......
"明天再弄吧。
"吴晓梅松开手,声音轻得像羽毛,
"天要黑了。
"
龙安心摇头,用没受伤的手捡起锤子:
"就差最后一步了。
"
吴晓梅瞪着他,突然夺过锤子:
"那你告诉我怎么做!
"
在吴晓梅的协助下,机关终于装上了。龙安心转动试验,绷架发出令人满意的咔嗒声。虽然榫头有些歪斜,但功能完好。他得意地展示给吴晓梅看,却发现她盯着绷架一角——那里有道难看的裂痕,是他凿子走偏留下的。
"丑死了。
"吴晓梅撇嘴,眼里却闪着光,
"苗绣要的是圆圆满满,这裂痕......
"
龙安心急中生智,抄起最小的刻刀,在裂痕处雕了朵简易的山茶花。吴晓梅噗嗤笑出声来,银铃般的笑声在阁楼里回荡。
"汉人就是鬼点子多。
"她用手指抚过那朵歪歪扭扭的山茶花,突然正色道:
"不过苗绣不用这种绷架是有道理的。
"
龙安心疑惑地抬头。
"你看。
"吴晓梅从怀里掏出块绣了一半的帕子,绷在传统膝架上示范,
"绣到转角要这样转手腕。
"她又把帕子绷在龙安心做的架子上,
"用你这个,线容易绞住。
"
龙安心凑近观察,鼻尖几乎碰到绣面。帕子上是半只蝴蝶,翅膀上的鳞状纹样用了五种蓝色丝线,在暮色中泛着微妙的光泽变化。
"如果在这里加个转轴......
"龙安心抓起炭笔在木板上画起来,
"像自行车链条那样......
"
吴晓梅眨着眼睛看他涂鸦,突然说:
"你和你阿爸画图的样子真像。
"
阁楼彻底暗下来时,他们带着工具和半成品下山。龙安心左手抱着工具箱,右手提着绷架,吴晓梅举着火把在前面引路。夜风掠过山坡上的油茶树,发出沙沙的响声。
"明天我去找杨阿公要些桐油。
"龙安心盘算着,
"再打磨一遍......
"
吴晓梅突然停住脚步,火光照亮前方小路上一团黑影。那黑影动了动,露出张皱纹纵横的脸——是寨里最年长的务婆。
"半夜还折腾。
"老人用苗语嘟囔着,昏黄的眼睛却盯着龙安心手里的绷架,
"龙家的手艺又活过来了?
"
龙安心不知如何回答,吴晓梅已经上前搀住老人:
"阿婆,他做的这个能帮我们绣得更快呢。
"
务婆哼了一声,枯枝般的手指摸了摸绷架上的山茶花:
"汉人的花样。
"她转向龙安心,突然用生硬的汉语说:
"你阿爸的工具,要传下去。
"
回到老屋,龙安心在油灯下继续改良设计。父亲的工具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,那些汉族纹样仿佛在讲述某个他不曾了解的故事。后半夜下起小雨,雨滴敲打瓦片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击木钉。
有人轻轻敲门。龙安心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吴晓梅站在雨里,怀里抱着个陶罐,发梢滴着水。
"酸汤。
"她把陶罐塞过来,又取出个小布包,
"药换一下。
"
龙安心这才发现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。吴晓梅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,解开布条。伤口在灯光下泛着不祥的紫色。
"感染了。
"她皱眉,从布包里取出片新鲜的草药嚼碎,敷在伤口上。这次的药凉丝丝的,疼痛立刻减轻不少。
龙安心注意到她手指上密密麻麻的针眼:
"你天天绣到这么晚?
"
吴晓梅低头给他包扎:
"订单要赶。
"她顿了顿,
"县里旅游公司订的五十个绣花钱包,每个给十五块。
"
龙安心心头一震。今天他们在市场看到,同样的钱包在旅游区卖一百二。他想起父亲工具上那些精美的汉族纹样,突然有了主意。
"晓梅,你说如果......
"他拿起绷架,
"我们把苗绣和汉族的木艺结合起来......
"
吴晓梅歪头看他,火光在她瞳孔里跳动:
"比如?
"
"比如用这种木框做绣品装裱,刻上苗汉融合的纹样。
"龙安心越说越兴奋,
"再配上务婆的古歌故事......
"
吴晓梅眼睛亮了起来:
"像博物馆里那样?
"
雨声渐密,他们头碰头地讨论到油灯将尽。龙安心用炭笔画了十几张草图,吴晓梅不时纠正他画错的苗纹。不知不觉,吴晓梅的声音越来越轻,最后靠在墙边睡着了,银项圈随着呼吸微微起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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