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甜得正(1/2)
u001c;X**凌晨四点的凯寨**还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,龙安心已经蹲在合作社仓库门口搓着手。初秋的寒气顺着他的胶鞋底往上爬,让左脚踝的旧伤隐隐作痛——那是三年前在广州工地被钢筋划的口子。他摸出父亲留下的老怀表,表盖上的划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时针刚过四点。
"吱呀——
"
仓库铁门被推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吴晓梅提着煤油灯走进来,灯罩上熏黑的痕迹勾勒出蝴蝶形状的阴影。她今天罕见地盘了发髻,银簪尾端的小铃铛随着动作轻响。
"这么早?
"龙安心接过煤油灯,灯光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黑。
吴晓梅从背篓里捧出个粗陶罐:
"要赶露水没干前采的山苍子。
"掀开盖子,辛辣中带着柠檬香的气息立刻冲淡了仓库的霉味,
"阿妈说这时候的药性最好。
"
龙安心捻起一粒棕褐色种子,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感。这是他们试验的第七批猕猴桃果脯,前六次不是霉变就是太硬。县农技站的技术员上周来看过,临走时那句
"野生品种不适合深加工
"像根刺扎在他心里。
"先把这批处理了。
"他掀开角落的塑料布,露出三筐猕猴桃。果实个头参差不齐,最小的只有鸡蛋大,表皮覆着层锈褐色绒毛——这是老猎人阿公带他们在后山悬崖边找到的老品种,吴晓梅说苗语叫
"仰阿莎的眼泪
"。
吴晓梅蹲下来分拣果子,银手镯在筐沿磕出清脆的响。她手指灵活地将果实按成熟度分成三堆:
"青的做蜜饯,半黄的切片,软的直接捣酱。
"
龙安心注意到她右手小指有道新鲜伤口,血珠凝在指纹里像颗红痣。
"手怎么了?
"
"削竹签扎的。
"吴晓梅把手往裙摆上一抹,从腰间抽出柴刀开始削篾片,
"阿爸说果脯晒的时候得垫这个,比铁丝网透气。
"
晨光渐亮时,仓库里已蒸汽弥漫。龙安心盯着压力表指针在0.15MPa处颤抖——这是他用废旧建材改装的灭菌锅,焊接处还留着歪扭的鱼鳞纹。锅盖突然
"咔嗒
"跳动,吓得吴晓梅往后一缩,发髻蹭到墙壁落下几缕碎发。
"没事,安全阀我试过三次。
"龙安心用扳手紧了紧螺栓,水蒸气从他耳畔掠过,在墙上凝成水珠。
第一批烫漂好的猕猴桃摊在竹筛上,表皮裂开细小的纹路,渗出琥珀色的汁液。吴晓梅突然
"呀
"了一声,抓起个果子对着光:
"你看!
"
阳光穿过果肉,照亮内部放射状排列的籽囊,宛如微型星系。龙安心想起大学时在天文馆看到的星云照片,那些悬浮在黑暗中的光点也曾这样令他屏息。
"像务婆绣的星辰纹。
"吴晓梅用银簪尖轻轻拨弄籽粒。簪头突然闪过道反光,龙安心这才发现她今天戴的是出嫁姑娘才用的蝴蝶银簪。
消毒间的木门被推开,阿蕾嫂风风火火闯进来,苗裙上沾着泥渍:
"县里来人了!说我们作坊没许可证!
"
龙安心的扳手掉在地上。自从上周电视台报道后,这是第三个上门检查的部门。他抓起挂在墙上的文件夹——里面是他跑了两个月才办齐的证件。
"不是卫生局的,
"阿蕾嫂喘着气摆手,
"是那个...那个什么文化遗产办公室的!
"
来的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干部,自我介绍叫小杨,说话时总不自觉地摸左胸口袋里的钢笔。他仔细查看了正在晾晒的果脯,又用手机拍下吴晓梅正在绣的蝴蝶纹包装布。
"这个纹样...
"小杨推了推眼镜,
"是不是和州博物馆藏的清代苗绣同源?
"
吴晓梅的针线停在半空。龙安心知道她想起那些被收走的祖传绣片——去年县里搞非遗普查时,吴家交上去三幅传了五代的绣品,只换回张皱巴巴的收据。
"是我们务婆教的。
"龙安心挡在吴晓梅前面,
"老人家九十多了,唱的《蝴蝶歌》和博物馆录音不一样。
"
小杨突然激动起来,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长长的线:
"能不能带我去见见老人家?我们正在建活态传承人数据库!
"
正说着,灭菌锅突然尖啸起来。龙安心冲过去关火,蒸汽喷出来在他手臂烫出红痕。小杨吓得后退两步,眼镜片上蒙了层雾。
"小心!
"吴晓梅抄起木桶往锅里浇冷水,蒸汽瞬间吞没了半个仓库。等雾气散尽,小杨的白衬衫已经成了灰黄色,正狼狈地擦着镜片。
龙安心递去条干净毛巾:
"我们条件就这样。
"
"理解,理解。
"小杨讪笑着,突然压低声音,
"其实...你们可以申请传统工艺振兴项目。
"他指了指墙上的灭菌锅,
"要是换成电加热设备,通过认证就能拿五万补贴。
"
阿蕾嫂的眼睛立刻亮了:
"五万够买多少糖哟!
"
"要什么条件?
"龙安心警觉起来。上回林业局的补贴最后变成了必须购买指定树苗。
小杨的钢笔在收据背面写下一串数字:
"得先有非遗传承人背书,再...
"话音未落,仓库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。
吴父拄着野猪牙拐杖出现在门口,老猎犬黑子跟在身后。老人今天穿了件靛青布褂,盘扣一直系到下巴——龙安心后来才知道,这是苗人对正式场合的尊重。
"杨干部,
"吴父的汉语突然流利起来,
"博物馆拿走的绣片,什么时候还?
"
小杨的钢笔帽啪嗒掉在地上。龙安心第一次看见这个干部露出窘迫的表情:
"这个...需要走流程...
"
吴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掀开是几片暗红色的果干:
"尝尝。
"
小杨迟疑地接过,咬了一小口。龙安心看见他喉结滚动三次,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脸涨得通红。
"七九年州里评奖的配方。
"吴父的拐杖点了点灭菌锅,
"当年用柴火灶做的。
"
龙安心突然明白过来——老人是在用最苗族的方式表态。他悄悄碰了碰吴晓梅的手肘,发现她的银镯子不知何时已经转到内侧,露出内圈刻的
"吴
"字。
小杨灌下半瓢凉水才缓过气,却掏出手机对着果干连拍:
"这个...这个可以申报传统美食!
"他激动地翻着公文包,
"有工艺流程记录吗?
"
吴父的拐杖突然横在龙安心面前:
"汉人娃娃,你说。
"
龙安心愣住了。过去两个月,老人从不过问他的试验。他匆忙翻开笔记本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次失败的参数:烫漂时间、糖酒比例、烘干温度...
"第一次用65℃烘了八小时,结果...
"他忽然停住,因为吴父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"毛冬瓜的魂,
"老人用拐杖戳了戳灭菌锅,
"怕烫。
"
小杨的钢笔悬在纸上。龙安心突然福至心灵:
"后来改用60℃,分三次烘干,每次两小时。
"
吴父微不可察地点点头,从腰间解下个皮囊倒出些粉末。龙安心认出是山苍子磨的粉——上周老人演示过,这种野生香料能抑制霉菌又不留药味。
"山苍子三克配十斤果肉,
"龙安心赶紧补充,
"和...和甜藤酒一起拌。
"
小杨记录的手突然停住:
"甜藤酒?是苗族特有的那种?
"
吴晓梅轻轻放下绣绷:
"要用雷公山北坡的糯米,在枫木桶里...
"她突然住口,因为父亲警告地咳了一声。
龙安心这才意识到差点泄露秘方。小杨却兴奋地拍大腿:
"这就对了!地理标志产品必须要有地域特色原料!
"
正午的阳光斜射进仓库,照得灭菌锅上的焊缝闪闪发亮。小杨临走时留下厚厚一叠表格,龙安心翻到第三页就看到了
"需提供传统工艺传承谱系证明
"的字样。
"要务婆的族谱?
"吴晓梅咬着嘴唇,
"她连户口本都没有...
"
阿蕾嫂突然从门外探头:
"快来看!出糖霜了!
"
晒场上的竹筛里,第一批试验品正发生奇妙的变化。果肉表面渗出细密的白色结晶,在阳光下像撒了层碎钻。龙安心小心地捏起一片,糖霜在指尖融化成黏稠的蜜露。
"成了?
"他不敢确定地看向吴父。
老人接过果脯对着太阳看了很久,突然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。龙安心注意到老人的喉结动了三次——这是苗族尝味时的古老习惯。
"甜得正。
"吴父终于开口,皱纹里积着阳光,
"像七九年那批。
"
阿蕾嫂欢呼着跑去通知寨老。吴晓梅的银簪在跑动中晃出细碎的光斑,照亮了墙角堆放的失败品——那些发黑变硬的果干曾让龙安心整夜失眠。
下午的合作社突然热闹起来。寨老们轮流品尝新品,务婆裹着她那件永不更换的靛蓝大襟衣,用没牙的牙龈慢慢磨着果脯。龙安心紧张地看着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——在寨子里,务婆的评判往往一锤定音。
"汉人娃娃,
"务婆突然用汉语说,
"过来。
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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