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2章 枫香落叶时(1/2)
霜降过后的第三天,龙安心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窗外天还没亮,他摸过手机一看,才凌晨四点二十。
"龙总!枫香树!
"小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,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,
"落叶了!第一片叶子刚落!
"
龙安心一个激灵坐起身,睡意全消。他抓过外套冲出门,差点撞上等在门口的小李。年轻人手里举着一片金黄的枫叶,在手机灯光下像一块薄薄的金箔。
"吴叔说要在日出前开始仪式。
"小李气喘吁吁地说,
"务婆已经在鼓楼了。
"
秋日的凌晨寒气逼人,龙安心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小团云雾。村里的小路上,三三两两的人影正往鼓楼方向移动,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交错。远处,合作社的办公楼灯火通明,几个年轻人正忙着搬桌椅。
鼓楼前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人。吴父穿着那件深蓝色对襟苗服,正蹲在火塘边小心地拨弄炭火。他面前摆着三个竹编的簸箕——左边是浸泡过的紫米种子,中间是晒干的枫香落叶,右边则是一碗混着鸡血的米酒。务婆坐在一旁的藤椅上,虽然左半边身子还是不灵便,但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——她穿着靛青色的百褶裙,发髻上别着一支银簪,在火光中闪闪发亮。
"来了?
"吴晓梅从人群中走出来,递给龙安心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。她今天罕见地盘了发,耳垂上挂着那对蝴蝶银坠子,随着动作轻轻摇晃。
"阿爸说必须按古歌里唱的时间下种,一分钟都不能差。
"
龙安心啜了一口姜茶,辛辣的滋味让他彻底清醒。他看向东方的天空,那里才刚刚泛起鱼肚白。按照务婆《播种歌》里的说法,
"枫香落叶时
"指的是第一片叶子飘落后十二个时辰内,而最佳播种时刻是
"日将出未出,露将干未干
"的晨光时分。
"设备都准备好了?
"他小声问。
吴晓梅点点头:
"金教授团队昨晚就到了,架了四台摄像机。州电视台的车五点到。
"
正说着,吴父站起身,清了清嗓子。人群立刻安静下来,只有火塘里的木炭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。龙安心注意到老人今天特意梳了头,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,那条瘸腿似乎也没平时那么明显了。
"今天是水兔年霜降后第三日。
"吴父用苗语宣布,声音比平时洪亮,
"按祖辈传下的规矩,活路头田开秧门。
"
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银刀——龙安心认出那是杨公上个月才打制的,刀柄上缠着红绳。吴父用银刀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,鲜血立刻涌出来,滴入那碗鸡血酒中。人群中有几个年轻人倒吸一口冷气。
"血祭地母,五谷丰登。
"吴父用汉语解释了一句,然后将血酒分成三份:一份洒向火塘,一份洒向准备好的秧田,最后一份自己一饮而尽。
务婆开始唱《播种歌》。与上次不同的是,今天她唱的是专门用于开秧门的段落,节奏更加缓慢庄重。歌词描述蝴蝶妈妈如何从天上带来第一粒稻种,如何教会苗人观察枫香树的落叶,如何用火塘灰保护种子不被地虫啃食...龙安心虽然听不懂全部词句,但能从旋律中感受到一种古老的虔诚。
歌唱到一半时,吴父端起那簸箕浸泡过的种子,走向已经犁好的秧田。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,几个寨老跟在后面,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枫香落叶。东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,第一缕阳光越过雷公山的山脊,正好照在秧田中央。
"就是现在!
"吴家叔公突然喊道。
吴父赤脚踏入秧田,冰冷的水让他打了个哆嗦,但他很快稳住身形,开始按特定的路线行走——先是一个大圆圈,然后是十字交叉,最后走出一条螺旋线。每走几步,他就从簸箕里抓一把种子,用一种特殊的抖动动作撒出去。种子落在水面上的声音如同细雨,在晨光中闪烁着紫色的微光。
"他在画什么?
"小李小声问。
"蝴蝶。
"吴晓梅轻声回答,
"苗族认为所有的田地都是蝴蝶妈妈的翅膀。
"
播种持续了约半小时。当吴父终于走出秧田时,太阳已经完全升起,阳光照在他湿漉漉的裤腿和微微发抖的双手上。几个寨老立刻上前,用枫香落叶为他擦拭双脚——这是活路头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,象征洗去凡尘,迎接丰收。
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。金教授团队的摄像机全程记录,几个研究生忙着采集水样、土样和气温数据。龙安心注意到州电视台的女主持人正对着镜头激动地解说:
"...这就是被《农业遗产》期刊誉为'活态农业博物馆'的苗族古法耕种...
"
仪式结束后,合作社准备了简单的早餐。龙安心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糯米饭,走到正在烤火的吴父身边。老人的脸色有些苍白,但眼睛格外明亮。
"阿叔,辛苦了。
"龙安心递过一杯药酒,
"这能驱寒。
"
吴父接过酒杯,却没有立刻喝。他望着远处的秧田,那里已经插上了几根绑着彩布条的竹竿——既是标记,也是传统的驱鸟装置。
"三十年没做全套仪式了。
"老人轻声说,
"上次还是我阿爸主持,那年亩产比平常多了三成。
"
"科学上怎么解释?
"龙安心忍不住问。
吴父笑了笑,皱纹舒展开来:
"谁知道呢?也许是种子泡得透,也许是枫香叶真能驱虫...或者就是人用心了,地也用心回报。
"
正说着,吴晓梅匆匆走来,手里拿着手机:
"农业局电话,说商标的事有转机了!
"
龙安心赶紧接过电话。原来他们提交的
"古歌米
"商标申请被初审驳回后,金教授联合几位农业遗产专家写了联名信,加上《农业遗产》期刊那篇论文的影响力,省知识产权局决定召开听证会。
"下周三上午九点,省局会议室。
"吴晓梅挂掉电话,眼睛发亮,
"要带齐历史证据和样品去。
"
龙安心点点头,思绪却飘向另一个问题:
"那些抢注商标的人,查清楚背景了吗?
"
吴晓梅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:
"是...黔丰农业。
"
这个名字像一块冰滑入龙安心的胃里。黔丰农业是林妍丈夫控股的公司,去年就试图低价收购周边几个村的林地。
"果然...
"他握紧拳头,指甲陷入掌心,
"他们早就盯上紫米了。
"
吴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药酒洒了一些在火塘边,发出嘶嘶的声响。龙安心连忙帮他拍背,却发现老人死死盯着炭火,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焰。
"阿爸?
"吴晓梅担忧地蹲下身。
"那女人...
"吴父的声音嘶哑,
"她丈夫的人,前天来找过我。
"
龙安心和吴晓梅同时僵住了。
"说要高价买活路头田的种子,一万元一斤。
"吴父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,
"我没答应,他们就说...要让我当不成活路头。
"
龙安心接过名片,上面烫金的
"黔丰农业
"四个字在火光中格外刺眼,背面用铅笔写着一串数字——不是电话,而是一个银行账号。
"阿爸!
"吴晓梅惊呼,
"你怎么不早说?
"
吴父摇摇头,从火塘里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,慢慢把那名片烧成灰烬:
"活路头...不是谁都能当的。
"
炭灰飘落在他的苗服上,像一片片微型的枫香落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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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的研讨会比预想的更热闹。金教授播放了上午仪式的剪辑视频,重点分析了吴父在秧田中行走的路线。
"看这个螺旋轨迹!
"他指着投影屏幕,
"我们做了GPS测绘,发现他撒种的密度与土壤肥力完全吻合——肥处密,瘠处疏。这需要多少代的观察积累!
"
会议室里坐满了人,除了合作社成员,还有周边几个村寨的代表,以及州农科院的几位专家。龙安心注意到后排坐着两个陌生面孔,正认真地记笔记。
"更惊人的是这个。
"金教授切换幻灯片,显示出一组对比数据,
"务婆《播种歌》中提到的'枫香落叶后十二时辰'播种期,与现代物候学建议的播种窗口高度吻合!
"
屏幕上并列着两条曲线:一条是根据古歌描述的物候特征推算的播种时间表,另一条是州气象局过去三十年的观测数据。两条线在代表
"最佳播种期
"的绿色区域几乎完全重叠。
"误差不超过七十二小时!
"金教授激动地敲着激光笔,
"而且古歌里还根据不同海拔做了微调——海拔每升高一百米,播种期推迟一天半。这精度,堪比现代农业气象站!
"
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。龙安心趁机观察那两个陌生人——他们也在鼓掌,但表情有些微妙,其中一个正用手机偷偷拍照。
"请问,
"龙安心突然举手发问,
"如果错过了这个'枫香落叶时'的窗口期,会怎样?
"
金教授推了推眼镜:
"问得好。我们做了个对照实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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